2009年7月，一篇题为“开胸验肺 看看到底是尘肺还是肺结核”的报道让河南农民工张海超，在一夜之间成为众多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之前长达2年的坎坷维权路上，张海超的职业病问题一直没有结果，然而就在媒体对他进行报道后的23天，这一事件得到了卫生部门的迅速解决，对张海超肺病的认定，也由当初的疑似尘肺升级为最严重的三级尘肺，张海超事件以及它的最终解决，引发了各方对于职业病防治制度的关注与思考。

2009年7月23日，当记者来到张海超的住所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记者。

走进张海超的住所……张海超的姐姐在门口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不断的抹泪。

院子的一角堆满了用过的药瓶。张海超一面挂着吊瓶，一面迎接着各方媒体。镜头前的他已略显疲惫，不断的重复着两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

2004年6月，张海超进入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工作，几个月实习后，张海超被分到了破碎车间工作。

张海超：当时他那个就是说那个粉尘度挺大的，一般设备要是正常运行，也就是能见度不到两米，也就是一米多。完了，我们那时候下班以后，没事儿，那口罩里面，吐痰啊什么，咳嗽，反正出来的东西都是感觉都是挺脏的

2006年11月，张海超的工友张喜才，因需要到职防所进行尘肺检查，让张海超帮他出具了一份工作证明，几天后，张喜才查出了尘肺2+期，不久后，张喜才因尘肺病去世了。张喜才去世不久后的2007年8月，张海超感觉到自己时常出现胸闷气短，咳嗽不止的症状。

张海超：刚开始一直当感冒治，一直到10月份，到07年10月份，我去那个郑州六院拍了一个胸片。去那儿以后，拍片了，大夫说你这个双肺阴影，因为光拍了胸片，他也没那什么，说你那个好象就是个结核，已经好几年了。

据张海超说，考虑到自己的病已经不宜接触粉尘，便于07年10月主动离开了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之后，为了治病，他不断往来于郑州市几所大医院，进行诊断、治疗。经过将近一年的寻医问药，医生最后做出诊断，他可能患上了尘肺病。

张海超：他们说你这个结核癌变肯定是排除了，就是考虑到那个资质问题，就是说我们现在没那个资质，你再去那个职防所，他们给你出个诊断证明，什么的。就是说你这个尘肺肯定是尘肺。

张海超不敢相信，就在07年1月，振东公司曾组织员工进行过体检，当时明明没有查出问题，怎么说得上就得上了呢？带着疑问，张海超来到了当时为他们做体检的新密市卫生防疫站查找当时体检时拍摄的胸片。

张海超：当时他那工作人员说，他说你早点干吗去了，他说你这两年前，你这都不正常了，我给单位发通知了，让你复查复查，你现在你着急了，当时我就蒙了。

看来振东公司隐瞒了自己体检的结果，经过多次交涉，张海超才从新密市卫生防疫站取出了自己的胸片，并知道了自己当时就已经被怀疑为尘肺。然而，随后张海超并没有急着去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进行检查，他还抱着一丝希望。

张海超：我那时候但愿人家是给误诊了。我说是不是我们当地的给弄错了，当天晚上，我买了当天晚上9点钟去北京的车票。第一家是北京协和，第二家是煤炭总医院，第三家是那个朝阳医院，第四家是那个北医三院。

结果并非像张海超希望的那样，北京的四家医院中，有的诊断为疑似尘肺，有的直接就做出了尘肺病的诊断结论。采访过程中，记者惊讶地发现，张海超几乎保存着所有到各大医院就诊的证据。

申记者：他把所有经历的这些东西记得非常清楚，把所有的资料加起来有这么厚，这几年的资料。包括每一件事的时间、地点，出的什么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对答如流，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这个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他是有准备的。

虽然张海超说自己在一年时间里跑了这么多的医院，目的只是为了弄清自己生病的情况和原因，然而，记者感觉，张海超这么做，更像是在为证明自己患有尘肺病收集各种证据。因为尘肺病是一种职业病，根据职业病诊断的规定，职业病的诊断和鉴定需要去有资质的职业病卫生机构，同时需要厂方提供包括职工职业史、健康体检报告等一系列的资料。从规定上看，诊断所需要提供的资料并不复杂，然而，张海超说，工作的3年时间里，他目睹了身边的几位工友正是由于企业不配合、不提供相关的资料，而迟迟得不到尘肺病诊断治疗的机会。

记者：怎么戴的？
马建山：就是这种。而且一会儿周围就看不见人。我这发现我这，戴这以后上不来气，就是摘开，送一口气，再缓解过来。

马建山，45岁，98年至06年在振东耐磨材料厂工作，06年11月在郑州第五人民医院检查出尘肺可能，由于企业迟迟不开证明，一直没有得到职防所的确诊。

尚文革：那说实话，有的人他分的活好，那不可以，咱这没人的活，本来都是下力的活，粉碎活，出力最大的活，危害最大的活。

尚文革，43岁，2004年被郑州胸科医院诊断出尘肺可能，同样由于企业拒绝提供相关证明，至今也没有得到职防所确诊。为了了解详细情况，记者来到了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

靳经理：我们经营的宗旨，就是创造财富，回报社会，这个富裕职工。如果说这个职工在你的生产经营过程中，身体受到了损害，那带来社会的这个负担，那也不是我们企业所经营的宗旨。所以我们企业也有这个承担，也要承担社会的责任。本身这个职工在从业的过程中，就是应该在一个对他本身自身健康没有危害的环境去工作

记者来到这家企业时，是在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的2009年7月25日，当时事情并没有解决，为了证明企业对职工健康的重视，企业的靳经理特意带着记者到张海超曾经工作过的破碎、压力机等车间进行参观。

记者：您这个戴了多久了？
工人：这个戴了5天了。
记者：戴了5天了？
工人：星期一发口罩，我戴了5天了。
记者：戴了5天都还是新的？您打开看看。都没有灰尘，是吧？
工人：没有。
记者：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戴这个？
工人：它就是，预防。

整个过程中，记者的确没有发现张海超所描述的那种满是粉尘的工作环境，厂区是洁净如新。可是如此清洁的环境为什么还要带口罩呢？靳经理表示，这是企业出于对员工身体健康的重视采取的预防措施。

靳经理： 20年这整个的过程中，咱没有接到正式的经过这个职防所这个判定的这个尘肺的病例，没有这样的病例。

可事实上，张海超的工友张喜才，在振东公司工作仅仅一年后，于2006年11月被确诊为尘肺二+期患者，于2007年去世。至今也没有得到企业的任何补偿。同时，关于工作环境中不存在粉尘的说法，记者在郑州电视台制作的相关节目中看到了这样一段画面。这是一次偶然的拍摄，画面中的这个工人刚从车间里走出来，状态显然与我们采访到的工人完全不同。

自己会不会跟工友张喜才一样被推诿？被否认？在委屈与无奈中默默承受。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张海超才会到各大医院收集证据。然而，即便是在张海超收集的种种证据面前，企业依然没有为张海超提供任何的方便。张海超的维权路依然充满了坎坷。

在得到了北京煤炭总医院做出的诊断之后，张海超来到曾经工作过的振东公司，要求企业提供他到郑州职业病防治所检查需要的资料。

张海超：等于是我从年前，从年前从北京回来以后，基本上是天天去。完了刚开始我跟里面的靳总见过一次，那时候别说给出材料了，后来干脆不承认我在那儿工作了。再后来天天去，上午去，下午去，他们根本就不和我见面。

靳总：当时我们对他07年以后的这个离职以后的情况不太了解，所以就让他等等，我们这个了解了解基本情况。

明明在07年1月企业组织的体检中，自己就已经查出了疑似尘肺病，企业不仅当时进行了隐瞒，事到如今依然以各种理由推拖，企业的这种态度，让张海超难以接受，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张海超做出了一个很不理智的举动。

靳总：在27号上午，就从外边来了就是4辆中巴车，车号什么后来我们都记住了，4辆中巴车，大概总人数有150个人，到了这个水库的头，就是水库咱们这边，西边不是有一个水库吗？水库旁边路的时候，就是展开横幅，这150个人又沿途发着传单，到公司来了。

张海超：特别生气，特别生气。再说了，因为我们那儿有一个就说在他们那个厂里面，因为得病前几年死那个，张喜才那个，都怕我这个还这样一直拖着，就一直拖着嘛。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怎么怎么组织，家里面就是我们亲戚，我们朋友，村里边的去讨公道，讨说法。

靳总：咱们抽出一部分职工阻止这一部分人进入，这个客户进出的原材料，和咱们外发的货物，也没有办法进出。所以生产影响很大。

张海超：我那是没别的办法，没别的办法了。我跑了那么多趟，完了你就别说，到那个时候还不承认我在那工作了，就别说给我出证明。

这件事情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的重视，政府部门出面调解此事。几天后，在信访办同志的协调下，企业为张海超提供了一份职业史证明。

张海超：但是那份你也看了，就说因为那上边只有在那儿参加工作过，没有工作岗位，反正是不符合人家要求。

根据这样的证明，职防所还是无法为张海超进行诊断。在这样的情形下，张海超只能又一遍遍的找政府帮助，在信访部门再三督促下，企业才再一次出具了一份证明。

张海超：到3月25号又改了一份，上面承认了我在那儿干过杂工，干过破碎，干过压力技工。

在这份证明材料中，清晰地显示了张海超有过粉尘接触史。可是，当张海超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证明材料来到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进行诊断时，职防所又一次因资料不全拒绝了张海超诊断的请求。

张海超：我去郑州直访所，人家说光这个不行，你得要你历年的那个职业健康档案，历年的那个职业体检结果，历年的那个无害因素评估报告，还有就说，比如说要用工单位填写的包括组织机构代码那个材料，光那个不行。就因为这个一直拖。

按照职业病诊断的有关规定，除了职业史外，张海超还需要提供包括：职业健康监护档案以及健康检查结果等一系列的重要资料，而这些资料，企业都没有提供给张海超。这一等，两个月又过去了，无奈，张海超开始寻求当地媒体的帮助。

申记者：当地媒体也报过这个事情，但是可能因为这个本身人们对这个，职业病这一块比较陌生，稿子发出来之后，就是影响并不大，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一年多里，张海超想尽了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使用了一切他所能用到的方法。为的，只是得到一次本应该就属于他的诊断机会。直到2009年5月，在相关部门的帮助下，张海超的愿望得以实现，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来之不易的检查机会，却成为日后，导致张海超“开胸验肺”的直接导火索。

2009年5月25日郑州市职防所为张海超出具了诊断结果。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这个结论的通俗解释就是疑似尘肺病，还需继续观察。同时，职防所也不能排除张海超患有结核病的可能性。建议张海超到综合医院继续按照结核病的治疗方法进行治疗。

张海超：当时看了结果就是说，当时我心里面就是坚信你们百分之百是误诊了。我当时我就说，我跟你提供那么多医院那个不是肺结核那些医学证明，你们就咋就不参考呢？你就不说那个郑州六院，胸科医院这儿有没有资质诊断这个是不是尘肺？你作为那些医院诊断是不是结核，绝对是挺权威的啊。

疑似尘肺，建议还按肺结核继续治疗。一年多艰辛与努力，却得到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张海超几乎陷入了绝望。2009年6月，张海超来到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进行检查。这一次，他决定采用一种非常极端的做法来证明自己——“开胸验肺”。

张海超媳妇：俺家里边没有人，都反对，都不同意，因为医生都说了嘛，不宜做手术，有生命危险吧。

张海超：到6月21号那天，让老婆签字（同意做手术），她不签字，大夫跟她一说，她不签，签以后就是说风险太大，不签，那时候还劝我放弃念头。

这一次，“开胸验肺”四个触目惊心的字眼，的确为张海超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关注，各家媒体都以显著的标题报道此事。不过，当我们来到这家医院，为张海超诊断的医生却很平静，她解释，外界对此有些误解，张海超这次检查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打开胸腔来检查。

医生：实际上就是胸腔镜引导下的一个肺活检的小手术。
记者：一个小手术，危险性大吗？
医生：危险性应该不是很大。因为它毕竟是一个微创手术。
记者：是不是比较常规的检查呢？
医生：对，对这种诊断不清的这种肺部病变来说，还是一个比较常用的检查手段。

程医生表示，张海超所做的这个检查是一次常规检查，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同时，这次检查也并非是张海超主动要求的，而是医生给他提出的建议。

医生：因为他这个双肺的阴影性质不明，原因不清楚，然后我们为了进一步明确诊断，就是也给他提了一些就是有创的检查手段，。

其中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开胸验肺”这四个字的确成了被人关注，也令人反思的一个词。一个普通农民工无奈的选择，牵动了众多人的心，同时也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甚至卫生部的有关领导也亲自到当地监督解决张海超的问题。从7月4日，第一篇关于“开胸验肺”的报道发出后，仅仅过了23天，张海超经历了两年多的艰辛都没有达成的愿望，很快顺利解决了。

2009年7月27日，郑州市卫生局对外发布了张海超病情的最终诊断结果。

卫生局周局长：现在尘肺病我们初步定为三期，同时把这个结果，我们在得知结果以后，当天晚上就送达了张海超本人

尘肺三期，是尘肺病最高的等级，虽然病情已经到了最严重的程度，不过，张海超认为，自己这两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通过坚持，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病情的真相。

张海超的病情最终得到了确诊，然而，很多人在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张海超想查一个病情都如此艰难呢？企业的推诿、逃避是毋庸置疑的，此外指责的目光也投向了《职业病防治法》，在这部2002年出台的法规里，虽然规定了企业应该提供职业病诊断所需要的材料，却没有明确企业如果不配合不提供有什么强制的办法，或者承担什么样的法律后果。

周局：这个03年这个卫生部又专门下发了350号文件，那么这350号文件，也就是说规定，如果说这个企业不给你支持，不配合的话，那么说跟他一块工作的工友，和其他一些有效的这种旁证材料也可以作为一种申请的这种，有效的这种证据，那么职防机构也可以受理他们的这种诊断和鉴定的申请。

周副局长介绍，在《职业病防治法》出台一年后，由于考虑到了实际运用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卫生部曾做出过相应的说明与补充。《卫生部关于进一步加强职业病诊断鉴定管理工作的通知》中，关于职业病诊断鉴定有关问题的第五条规定：用人单位不提供或者不如实提供诊断所需资料的，职业病诊断与鉴定机构应当根据当事人提供的自述材料、相关人员证明材料，卫生监督机构或取得资质的职业卫生技术服务机构提供的有关材料，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第四十二条的规定作出诊断或鉴定结论。同时，《通知》还对企业拒绝提供材料时承担的法律后果作出了规定。惩罚力度最高为罚款20万以及停业整顿。
虽然根据规定，张海超的确可以绕开企业获得应有的诊断机会，同时，企业也应该得到相应的处罚，但是，无论是对企业负有监督责任的新密市防疫站，还是为张海超出具诊断结果的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都并没有将这样的规定和程序告诉张海超。两个部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周局：张海超这个个案那么为啥在这个整个这一块维权的过程中他自己感到非常艰难，一个就是说作为那么这个张海超本人，对这个整个职业病诊断和鉴定的程序不太了解， 另外一个企业方面,在这个07年1月份张海超在新密市卫生防疫站组织的健康体检中已经发现胸部X光片有阴影，那么企业没有及时的将这个结果告知张海超本人，所以说企业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从这个卫生监督这一块来讲，我们的监督这个品质还需要加大，监督的力度还需要加大,所以这样我感觉原因是多个方面的，既有对职业病防治法这一块的大家的知晓，知晓度不够，那么同时来讲也有我们在整个这个工作的执行的过程中有些标准不高，工作不够规范，要求不严，也有这些问题的存在。

张海超花了2年时间没有完成的诊断在短短的23天内解决了。根据最新报道，郑州市卫生局已经针对职业病，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大检查。而振东公司又先后查出了几名患有尘肺病的工人。郑州市卫生局也针对此事对企业开出了25万元的罚单，同时，新密市卫生防疫站以及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的相关责任人也得到了相应处理。
我们希望张海超不要成为一个特事特办下的特例，更希望张海超仅仅只是一个个例，因为已有制度和法律法规的严格执行，本应该就能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