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永图：“入世”十年间中国的进步

　　【编者按：今年为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十周年。本文为前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博鳌亚洲论坛前秘书长龙永图先生在近日举办的“中国工商界纪念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十周年会议”上的主题发言，经过本人审阅。】

　　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非常高兴能够参加中国工商界组织的纪念中国入世十周年的论坛。我认为在今年纪念中国入世十周年的一系列活动中，中国工商界率先举行这样一次大会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中国入世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中国政府为中国的工商界和广大的企业界人士创造一个最为良好的外部发展环境，因此最大的受益者是中国的企业界和工商界。所以我觉得今天他们率先举办这样一次纪念大会，使我们这些当年参加谈判的人感到极为欣慰。此外，今天我们也非常高兴能和李森智先生（Lee Sands，美国前贸易副代表，曾任美国对华WTO首席谈判官——编者注）这些曾经参加中国入世谈判的外国代表一起参加这样的活动，而且也很高兴看到许多国外的来宾也参加此次纪念活动。

　　从本质上来讲，中国加入WTO是中国和世界的双赢。我记得1999年11月15日，当中国和美国完成了长达十几年的谈判以后，江泽民主席在中南海会见中外代表团的时候，首先讲了一句话，他说：“我祝贺美国代表团和中国代表团取得了一个双赢的协议。”这是中国最高领导人在公共场合第一次肯定了双赢的理念。这个理念不仅是对中国入世谈判性质的一个总结，也是中国在入世以后，甚至在今后更长一段时间里面整个外交和经济发展战略的一个最重要的基础。

　　各位来宾，在中国入世十周年的时候，我想到了当年入世谈判和入世以后我们一直在探讨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世界贸易组织的精髓？什么是世界贸易组织的精神？入世谈判结束以后，我曾经提出，所谓世界贸易组织的精神归纳起来就是两条：一是规则；二是开放。十年之后我们认为世贸精神没有改变，而且我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之下，我们更加应该弘扬世界贸易组织规则和开放的精髓，以推动中国的迫切发展和世界的和谐共赢.

　　入世十年来，我们承诺按国际规则办事，大大的推动了中国经济的市场化进程。国民待遇、透明度、市场准入这些世界贸易组织的理念深入人心。

　　在刚刚入世的时候， 国外的企业应该说在中国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国民待遇，他们在许多方面，特别是在市场准入方面碰到了很多的障碍。这十年来按照中国入世的承诺，这些障碍正在逐渐的消除。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很多外国企业正在为中国的发展和世界的发展做出贡献。我们到处可以看到沃尔玛、家乐福，还有很多零售企业，我们也可以看到像花旗银行、汇丰银行这样很多国外的金融界的企业也在中国做出重要的贡献。

　　虽然我们的对外开放在世贸组织规则的指引下，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是我们看看这十年来国外企业进入中国的速度，并没有像我们当年想象的那么快；他们的威胁，所谓的威胁也不像我们当年想象的那么可怕。就拿银行业和保险业来讲，经过十年的发展，他们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还不到5%。所以我一直在想，既然我们允许外资银行、外国保险公司和其他一些金融机构进入中国市场，为什么进展还是比较缓慢呢？我很想做这方面的研究，因为我觉得中国的金融业要想进一步向前发展，应该进一步扩大开放的进程。

　　由于我们在国内认真实行国民待遇的原则，我觉得这十年形成一个最重要的共识，就是在中国的外资企业，他们在中国登记注册，承认中国政府的法律法规，为中国人创造就业机会，为中国政府交税，他们和其他企业一样都是中国企业。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实行国民待遇的原则，将一劳永逸结束所谓企业到底“姓外”还是“姓中”的辩论，对外资企业在中国发展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为不同所有制企业在中国和谐相处、共同发展奠定了最重要的法律基础。

　　当然，法律不一定在一夜之间全面地实行。实际上，不仅仅是中国企业和外国企业在实行国民待遇方面还有相当的路需要走，即便在中国的企业内部，比如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之间，我认为我们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所以，我们首先应该做出最大的努力解决中国企业，也就是中国的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的国民待遇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真正解决，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实现中国经济的市场化和中国市场的平等竞争。可以说，解决不同所有制企业的国民待遇问题，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就说明我们必须要继续弘扬世贸精神，来解决这样一些阻碍中国经济进一步市场化的障碍。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中国在按照国际规则办事方面也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突出的特点，就是我们中国政府善于举一反三，把世贸规则作为在国内加快建设市场经济的推动力。在过去几年城镇化的进程当中，曾经出现一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和当地居民不同待遇的问题，这严重阻碍了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健康发展。面对这样一种现象，熟知世贸规则的舆论和群众呼吁对农民工实行“国民待遇”，政府也作出了一些举措。实现城市居民和外来农民工同等待遇的问题也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应该看到，我们在处理这样一个国内重要问题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利用国际规则，也就是“国民待遇”的理念来进行处理，这应该说是我们中国利用WTO国际规则、推动自己市场化进程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进展。

　　又比如透明度原则。透明度的原则主要是指，要给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对我们中国制定经济贸易规则方面实行完全透明的这样一个体制。在中国入世以后，我们确实在制定新的法律法规方面遵守了透明度原则。虽然在这方面许多外国企业和民营企业，甚至国有企业还有很多的不满，但是毕竟朝着这样一个重要的方向前进。更为重要的是，透明度的原则不仅仅是适用于经济贸易规则的制定和实施，也已经开始适用于政府在国内制定法律法规、提供行政管理，透明度问题已经成为人民知情权的问题。所以，世界贸易规则不仅仅推动了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关系的透明，也推动了政府的阳光运作，加强了中国政府与人民的联系，而且在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和政府政治体制改革方面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十年来，我们也在不断的扩大对外开放。我们认为在全球化的时代里，任何国家都必须在开放的环境当中发展，使中国的产业在开放中赢得更多的国际竞争能力。这些年来，我们逐步形成了一个共识，就是不要怕开放，关键是要有一个良好的宏观经济政策，一套行之有效、相互配合、连贯一致的经济法律法规体制，建立一支素质优良、廉洁高效的执法队伍。应该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在开放问题上更加有信心了，因为对比中国在入世谈判当中的承诺和后来我们的执行情况，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都大大地提高了开放的速度。所谓的开放过渡期，实际上在现实当中，许多在过渡期没有结束的时候，都提前开放了。

　　大家都很熟悉中国入世谈判当中关于保护汽车产业的谈判，当时我们做了很艰苦的努力，争取到在入世三年以后才放开进口汽车的配额管制，结果到了2003年， 也就是中国入世的第二年，我们就提前结束了进口汽车的配额管制。因为到那个时候，进口汽车的配额管理证件已经成了废纸一张。这就说明当年许多的谈判承诺到最后都提前付诸实施，这是我们中国对外开放越来越具有信心的一个重要表现。

　　当然，我们应该看到在开放过程当中，也有一些重要的观念还没有解决，比如说在引进外资方面还有很多思想障碍和过时的理念。在过去十年当中，我们在吸引外资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当我们按照那些熟悉的引进外资的方法做了很多年以后，一些我们不太熟悉吸引外资的方式上又会碰到很多法律上、体制上和管理上的障碍。比如说，兼并收购的问题。兼并和收购这种方式已经占到整个国际投资的 70%以上，但是在中国，兼并和收购在我们整个吸引外资方面只占了3%，远远低于国际水平，这是因为我们不太熟悉兼并收购，而兼并收购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争论。比如大家熟悉的可口可乐和汇源果汁兼并案。当时的舆论导向使得这场本来应该按照商业原则进行批准的一个案例，得到了不太令人满意的结果。这说明在吸引外资方面，一碰到新的问题我们就会出现反复。所以，在开放的问题上我们还要进一步弘扬世贸精神，把开放的精神应用到我们对外开放的一些新的重要的领域当中。

　　入世十年以来，中国经济上了新的台阶，中国参与全球化的深度和广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我们的经济地位和对外开放水平也出现了很大变化。在中国的对外开放进程中，我们正逐步从注重出口过渡到出口和进口并重，从主要引进外资到引进外资和海外投资并重的时代。中国企业走出国门，进行投资贸易，已经成为国际经贸当中一个新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应该强调规则和开放的世贸精神。我想强调一点，就是我们只有自己遵守规则，才可能要求别的国家也像我们一样遵守规则，这是相互的。大家知道，十年前正是因为我们接受了世贸的一整套规则，才使得美国修改国内法，给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成为中国入世最大的外交和政治成果。

　　入世十年来最大的变化当然是中国的迅速崛起。崛起的速度不要说外国人，就连我们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出口国，中国的贸易实力显著提高，确实成为当今世界经济贸易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难免出现对中国崛起的担心、忧虑，甚至恐慌、仇视，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威胁论”。如果说过去我们中国入世的时候谈了很多的“与狼共舞”的问题，现在国际上谈得更多的是“与龙共舞”的问题。所以我们要对“中国威胁论”给予高度重视，因为这不仅仅决定中国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发展能否有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能否建立一个和平和谐的世界。

　　当然，要解决“中国威胁论”的问题，我们要多做对外宣传的工作，要使国际社会把中国的发展看成是一个机遇。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中国要努力塑造自己良好的国家形象、企业形象，继续弘扬遵守规则、扩大开放的世贸精神。从一般的国际关系理论来讲，一个国家不管多么强大，只要这个国家承诺遵守规则，就不会对其他国家构成威胁。从经济贸易常识来看，一个国家不管发展多快、多么强大，只要它的市场开放，它的崛起就不会构成威胁，相反会为世界提供市场，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积极因素。因此，破解“中国威胁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遵守规则和开放市场的世贸精神来向全世界表明，中国的发展不是威胁，而是巨大的机遇。

　　因此，我们要借这次纪念活动向世界证明，中国是坚持改革开放的负责任的大国，中国的发展对世界不是威胁，而是机遇。我们希望通过今年的纪念活动，让全世界更加了解中国，欢迎中国的发展，并与中国一起进入互利共赢、和谐发展的新时代。谢谢大家。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