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贵族禹

　　押沙龙

　　禹接替父亲的时候，已是独孤九剑，有进无退。如果治水成功，他是天下第一人。如果失败，父亲鲧就是他的榜样。舜对他绝不会手软。

　　舜是儒家的至爱，而禹则是墨家的楷模。儒家推崇仁孝道德，墨家推崇苦行利人。而大禹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苦行利人。我们不用追究禹的动机。很多时候，人的动机是不堪追问的。这种不堪追问与善恶无关。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在十三年里，大禹把自己当成猪狗牛马一样驱使，吃了最最多的苦，利了最最多的人。

　　据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肱，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有人说大禹到后来憔悴不堪，手上没有指甲，小腿没有汗毛，步履蹒跚，两条腿彼此不能相过，成了个跛子。因此，墨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是“大圣人”。

　　大家都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鲧用堵的办法治水，失败了；禹改用疏导的办法，成功了。这说起来很简单，但真要考察细节，就会发现：大禹做的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据记载,他劈开峡谷，排列大山，改道河流。我问你，这可能吗？这么说吧，大家都看过《东方不败》。东方不败一挥手就房倒屋塌，一运气就飞沙走石。可就连东方不败也干不了这些事，何况几千年前的一个跛子呢？再说，专家也有些无奈地说过：看不出中国的河流被人为改道的痕迹。

　　那么，洪水真是被治好的吗？或者，大禹只是运气好，碰巧赶上了洪水的自我消退？

　　说不清。但即便洪水是自己消退的，我们还是要承认大禹的功劳。他至少在小范围内清理了河道。他调度物资、救助人民、安排生产、减少伤亡。在当时人看来，他确实是个大救星。

　　治水成功后，舜和禹之间发生了什么？

　　还是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舜高高兴兴地要把位子禅让给禹。禹不干，非把位子还给舜的儿子商均。但是天下人不答应，于是禹被迫当了天子。同时，道统也就从圣人No.2传到了圣人No.3手中。

　　另一个版本比较黑暗：禹把舜流放到南方，夺取了帝位。最后舜在流亡途中死于湖南的苍梧山，离他弟弟那个有庳国“封地”不远。

　　还是老问题：哪个说法更可信？我无法回答。但我想提醒大家回忆一件事：舜是大禹的杀父仇人。当然这也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我们可以看看禹和尧的对话吧。《尚书·益稷》和《史记》对此都有记载。在舜面前，禹气势凌厉地自我赞美：我，翻山辟路，把粮食分给老百姓；我，疏通九州河流，使老百姓不挨饿；我，调度物资，使老百姓过上了安定日子；我，开拓国土，让诸侯国长治久安；我，……

　　司法大臣皋陶当场下令：全国学习大禹，不学的算犯罪。

　　大禹的那些话，不像是贤臣的，而更像是权臣的威胁。从大禹的自我标榜里，可以看出他已经掌握了粮食分配，任命了诸侯长，控制了部落间的贸易。通过治水，他集中了空前的权力，足以压倒天子舜。

　　我设身处地替舜想了想，发现他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高高兴兴把位置禅让给禹。一个是收拾行李前往苍梧山，愤怒地病死在那里。两个选择导致两个版本。但无论哪个版本，有件事倒是一样的，那就是舜的统治结束了。

　　紧接着，夏王朝开始了。世袭制恢复了。尧舜禹三部曲的最后谢幕之笔是：禹的儿子杀死了舜的儿子。

　　在儒家看来，这个三部曲是圣圣相续，道统相传。但如果换个眼光看，也许这不过是新旧王朝的过渡。尧是旧王朝的结束者，禹是新王朝的开启者。三部曲的开端是贵族，结束还是贵族。平民舜不过是中间一个走了调的插曲。

　　为了对抗危机、对抗贵族，尧启用了舜，把平民力量拉进了政治舞台。但是最终结束危机的，还是贵族禹。因为只有贵族，才有足够的资源应对危机。洪水过后，舜这个桥段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控制局面的还是那些贵族。

　　一切又回到了老样子？并非如此。洪水危机大大刺激了权力集中。禹手中的权力，是尧所梦想不到的。套用一句已经被用烂了的话：这是一次权力的螺旋上升。尧的部落联盟演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王朝。从这一刻起，历史学家才承认中国进入了文明时代。

　　请看下节《射日革命》。

　　押沙龙，70年代生人，工学硕士，著名网络作家，民间研究学者,专著《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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