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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信任缺失的社会里迅速积累起的富裕,像是飘满浮藻的水塘里生长的鱼——它们可以长得又肥又大,最终却会因缺氧而窒息
文/荣筱箐
今年初夏的一天,笔者在纳斯达克交易所的电梯里,偶然听到一家中国公司老板用中文对其公关代表说的一句“悄悄话”:“本来想着今天首发大涨,抛掉股票给大家分点钱,没想到成了这样。”
这家企业那天刚在美国上市,开盘不久就跌破首发价。本来股市无常不足为奇,但这次却难怪企业家失望——这离中国网络股在美上市创下支支爆红、首日涨幅接近200%、主流媒体竞相报道、投资者万人空巷的辉煌只有不到半年时间。
过了没几天,又见到一位中国企业家,公司做的是信息软件,一年前在美国上市时首发价四美元的股票已经跌到了不到两美元。这位企业家满心委屈,他坚信自己企业的价值被严重低估,却没法逆转美国市场上针对中国股的一场已经初露端倪、即将翻天覆地的风暴。
在此之后,美国媒体上开始集中出现中国上市公司被发现违规操作的消息,几乎所有违规都与“假”有关:利润造假、账目造假、客户资料造假、合同造假……让人想起《不见不散》的结尾:“徐帆”终于爱上了满嘴谎话的“葛优”,两人在飞机上接吻后她却发现嘴里含着他的假牙。“你身上还有什么是假的?”
电影里的对话让人喷饭,但现实中这场尴尬却让人淌汗。数十家问题公司相对于数千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而言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这场风暴却让大多数优秀的中国上市公司跟着倒了霉。
这当然与美国人看中国时经常带着有色眼镜有关。美国也有安然公司、麦道夫和吃人不吐骨的华尔街“肥猫”们,但这些都是被当成独立事件就事论事。而单独的中国公司出了问题往往就被看成是所有中国公司的问题,株连九族。
但我们自己心里也都清楚,我们对“假”的厌恶和鞭挞也许还不足已熄灭它的气焰,甚至不足让我们跟它完全脱开干系。我们也鄙视假文凭,却觉得没有 MBA装点门面的企业高管矮人一截;我们也讨厌假论文,却觉得反正天下文章就是一大抄,算不上什么大错;我们也看不起假名牌,却觉得手上不挎个新款LV就不好意思出门;我们也痛恨假虫草、假灵芝,却觉得反正是送人只要样子好看就够了;我们也质疑假数据,却觉得反正数据都是假的,一笑置之算了。
因为我们的宽容,造假似乎没有真正被看作十恶不赦,而是更多被当成了可以修补的“瑕疵”。在美国,无论是个人还是公司,被发现造假可能让你信誉尽失,永世不得翻身。而在中国,风平浪静一年半载就又是一条好汉似乎一点儿也不稀奇。
但最糟的并不是我们对“假”无心插柳的推波助澜,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真”失去了信心。在网站上购物战战兢兢,总怕别人收了钱不发货;买皮大衣抓住衣角又掐又闻,生怕狼皮和羊皮其实都不是皮;买烧鸡要跟这只死禽四目相对端详半晌,总觉得它的生平不太清白;在街上遇到陌生人微笑示好,马上警觉怕自己遇上了骗子。但这些也都算有情可原,疑神疑鬼总好过落得倾家荡产,甚至把自己置于死地。时间长了,对周围的一切假定有罪不再是个别人的心理病,而成了普通大众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假”不是中国的传统,儒家文化几千年前就把“信”列为做人的一个重要座标,我们今天的尴尬怪不得祖宗。也许我们可以把它解释为在一个高速发展的国家中人们难以避免的眩晕和迷失,是短期利益驱动下趟过的一道浑水。但到底是骗术流行了才让我们开始失去对彼此的信任,还是我们先失去了对彼此信任才让骗术更加流行遍地开花,这似乎又是个鸡与蛋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
这让我们陷入了困顿。头尾浑然一体的恶性循环里,你既不能先说服骗子让他们洁身自好变成圣人,也不能明知生活不是电影,还让人们先学学《天下无贼》里光靠个实心眼就感化了雌雄大盗的“傻根”。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中国上市公司在美国遇到的寒冬也许并不是坏事。
外力的迎头一击可能比自我调整痛很多。但这种痛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在一个信任缺失的社会里迅速积累起的富裕,像是飘满浮藻的水塘里生长的鱼——它们可以长得又肥又大,最终却会因缺氧而窒息,这情景想想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