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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薪水不到位,高铁质量咋保障?
一位老农民工讨薪被殴,让世界500强企业、中国交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全资子公司中交第四航务工程局有限公司(下称“中交四航局”)涉嫌拖欠数千万元农民工工资一事露出冰山一角。
同时,相比于过去由铁道兵担任国家大型工程桥梁项目建设主力的模式,这起农民工讨薪的铁路工程案例,也折射出如今铁路修建的业主、承建方和施工方三方利益格局的困境,而因这种困境,客观上也给铁路工程质量和安全带来些许隐忧。
7月22日,云桂高铁云南段站前工程三标段,一位62岁的福建省平潭籍老民工林心行讨薪被打,被激怒的17个隧道作业队农民工与中交四航局一公司二分部项目部发生冲突,当晚各隧道队签署风险共担承诺书,全线停工至今。
7月24日至29日,《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入滇调查,发现除了云桂高铁建设资金不足的原因外,中交四航局涉嫌出售施工权并拖欠农民工工资、云桂铁路推广开工条件验收改革以及去年以来人工费等成本高涨,是发生以上事件的深层原因。
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中交四航局声称不仅未拖欠农民工工资,还超付400万~800万元/队,民工被殴系精心策划和组织、预谋之举。该局还指出,业主单位云桂公司年初缩减30%工程款。
而7月28日,云桂公司丘北指挥部则否认资金缩减30%,称资金有保障。
但8月1日,广南县劳动保障局人士对本报记者透露,7月29日前,中交四航局一公司二、三分部上报该局的欠发工资合计近3000万元,其中二分部双方将于2日协商。
此前,一分部各队托人对本报记者爆料称,被拖欠工资总额达3024万元,已报至所属项目部。
目前,广南县委县政府已责令该县劳动、公安等部门彻查此事。
讨薪遭打
7月25日18时,躺在昆明武警总队医院病床上的林心行紧闭双眼,发出声声呻吟。自从22日夜入院,这位62岁老人已数日未进食,仅靠营养液维持。
医护人员告诉本报记者,林心行头部脑震荡,身有外伤,但病情已稳定。见到记者,林心行展示了他头、背部的伤痕,并叙述了痛苦的经历。
林心行称,他自2010年5月来到位于广南县的云桂高铁云南段站前工程三标段麻栗树隧道进口段工程施工队,担任月薪4000元的后勤仓管员一职,但迄今仅领取了5月份工资,其余每月仅靠借支生活费度日。
进入7月,情况越发恶化。7月20日,项目经理部发放生活费的承诺落空。21日,农民工们一天没吃饭,家里急需5000元的林心行非常焦急,当晚便向作业队现场代表李万斌讨要,被告知因项目经理部未及时拨付,手头确实无钱支付。
其后,包括林心行、周仁华等在内的数名工人,向本报记者描述了如下讨薪一幕。
22日近11时,无法打通李万斌手机(据李表示,当时他正陪监理在隧道内更改方案)的林心行,带上同队开发班十几名想辞职返乡的工友,到项目经理部二分部讨薪。
在那里,因遭一公司法律事务室副主任怒喝,“这是私人地方,闲人免进!”林心行与之发生口角。此后,闻讯出来的中交四航局一公司党委书记陈国良直指林心行为“老王八蛋”,并下令殴打林心行。
由此,手无寸铁的林心行遭到十几名保安的围攻,皮警棍、电击棍和镀锌管以及拳打脚踢将他打倒在地,直至民工拨打手机报警,陈国良才令保安退场。
当时,正在现场的安旧凹隧道现场代表周仁华曾挺身劝阻,但也遭保安一记棍击和一记拳击。
周仁华忆称,民工报警后,他曾责问陈国良怎能下令殴打讨薪民工,但陈国良回答说“打民工怎么了?!”
午后,闻讯激愤而来的三标段农民工200多人,聚集在门口,要求交出打人凶手。据周仁华透露,此后,在1公里外的加工厂处,也停着两辆中巴车的保安,近50人。在二楼办公室窗外,周仁华还听到陈国良拨打中交四航局总部电话,要求从广州市急调200名武警至广南。
广南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屠建平7月27日对本报记者叙述,当日接警赶赴现场后,他要求马上将林心行送往广南医院救治,但林称必须等李万斌来。李万斌到后,要求陈国良现身解释,未获回应,要求将林心行送昆明救治也遭拒绝。
下午3时许,李万斌派车将林心行直接送昆明救治,而项目部不同意支付医疗费和请护工。
屠建平说,当天傍晚,虽然各作业队负责人已承诺控制工人情绪,但又饥又渴的工人情绪爆发,与二分部保安发生肢体冲突,当场打伤7名保安。
7月22日当晚,17家隧道队签署了风险共担承诺书,承诺联合向中交四航局提出权利要求,并共同进退、共同承担相关费用、共同承担相应风险。
近23时,在现场农民工的强烈要求下,为平息事件,公安人员将陈国良戴上手铐带走询问。
次日上午,三标段全线停工。下午,广南县政府协调办召集各队负责人开会,会后,各队负责人至二分部意欲协商,但已人去楼空。
7月26日,二分部常务副总经理喻建伟对记者透露,所有管理人员已撤至一家酒店。
7月27日,广南县公安局有关负责人对本报记者表示,已组成二十几人的专案组调查此事。据其透露,去年该局曾与县劳动部门协调解决一分部拖欠的20多万元工资。
广南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局长吴林也对本报记者表示,县委县政府已责成该局介入该项目的农民工工资问题调查。
谁在拖欠?
事虽至此,但中交四航局并不承认拖欠农民工工资。
“我们觉得这次事件是隧道队精心策划的有组织有预谋的行为。”7月26日下午,面对记者,中交四航局云桂铁路云南段工程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李俊勇代表该局如此表态。
李俊勇首先否认项目部对林心行有殴打行为,他说,有关视频和照片显示,林心行无任何伤痕,“完全是演戏。”他认为,若为伤者着想,应送当地医院,送往昆明是舍近求远。
李俊勇表示,中交四航局从未拖欠农民工工资,也不存在拒付问题。
他甚至指出,虽然该局资金上有困难,但不仅没有欠付农民工工资,还存在巨额超付现象,“就拿二分部8个隧道队来看,最少超付400多万元,最多超付800多万元,其中包括支付材料款现金及农民工工资台账。”
对此说法,8家隧道队中的一位现场代表反驳说,他完成1300万元的产值,只拿到400多万元的工程款,仅够支付材料费,“何来超付400多万元的说法?”
李俊勇声称,中交四航局与所有隧道队所在的法人单位签订合同,对方是农民工工资支付的第一责任单位,该局只承担总包或连带责任,“以殴打农民工为借口讨债,没有法律依据。”
他说,进场以来,该局按规定在广南县建行建立农民工工资保证金专户,按业主要求存入300万元专项资金为应急发放资金,并给每位进场工人办理了工资卡,但却发现有的施工队把工资卡全部收至负责人手中,导致工资并未每月足额发放,今年以来,已采取直接发放现金到农民工手中并签字、摄像的方式。
对此,有的隧道队负责人无奈地表示,收集工资卡的原因,是项目部资金紧张,每张卡内每次打入资金仅2000元,跟实际工资相差甚远,作业队只能集中资金共渡难关。
李俊勇还表示,根据合同,工程款要根据实际完成量并经监理确认的可计价工作量计算拨付,“严格说半成品不能计价。”
但他也承认,在材料供应方面,今年4月底5月初,由于业主资金不及时到位,对铁路施工造成一定影响。
同时,李俊勇透露,今年以来受宏观经济形势影响,未纳入铁道部“保在建”项目范畴的云桂铁路资金面也受影响,云桂公司据此调整了年度施工计划,缩减30%左右的资金,而该局根据业主要求,也已停掉桥梁和路基施工工程,把有限资金集中于隧道上,并从广州调拨2亿元资金予以保障,此前未因业主资金不到位问题而停工。
据其透露,从广州调拨的2亿元资金中,部分是银行贷款。
但7月28日,云桂公司丘北指挥部副指挥长尹学平对本报记者表示,今年云桂铁路建设资金有保障,不存在所谓缩减30%说法。
尹学平说,三标段实体质量验收合格并计价的工程资金均已拨付到位。“我们明确规定农民工工资必须直接对民工,不能对老板,项目部和作业队如果另搞发放办法,可能会引发问题。”他说。
事实上,就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的7月26日,中交四航局云桂铁路云南段项目经理部二分部向各隧道作业队发出《紧急通知》(四航云桂二分部字[2011]143号),要求各隧道作业队申报民工工资结算表。
《通知》显示,申报日期截止7月29日12时,结算日期截止7月31日,核实后,该部将择时在县社会保障局等相关部门的监督下发放拖欠的民工工资。
8月1日,广南县劳动监察大队负责人对本报记者透露,中交四航局收到上报的一公司二分部各队欠发工资2687.7984万元,三分部7月29日前后已发放180万元,8月2日还将发放100万元,而一分部尚未上报。
这位负责人同时指出,上周前他前往二分部例行调查时,有两个隧道代表所说的拖欠工资款,分别比此次上报的少了100多万和近300万元,有待核实。
而7月31日,据一分部各队自行统计并上报的数据,被拖欠工资总额达3024.0351万元,已上报所属项目部。
资金链断裂内幕
事实上,此次讨薪事件与高铁资金链断裂有关,而资金链断裂的内幕,却发人深省。
“如果你跳楼,我也只能陪着你跳。”7月20日,当李万斌向二分部常务副总经理喻建伟追讨其早先承诺的工程款和民工生活费时,喻建伟说实在无钱可发,并作如此表示。
李万斌对本报记者表示,他带领100多名农民工,负责三标段麻栗树隧道进口项目建设,但从2010年5月进场至今,项目部一直面临资金周转困难,无法按合同规定及时发放农民工生活费和材料费,逼得他个人不断借民间高利贷垫资。
“这条隧道工程总造价1.35亿元,迄今我已投了6000多万元,实在无法再维持了。”李万斌说,即便如此,冲突当日上午,他仍陪同监理人员在隧道内做工程变更,并未停工。
周仁华告诉本报记者,事发当日9时许,他就是和其他几位作业队负责人依照约定时间,来找二分部李明忠和喻建伟两位负责人讨要工程款和农民工生活费,并曾问过陈国良,却遭三人“踢皮球”。
据周仁华透露,这些作业队集体遭遇资金链困境,与云桂铁路的一些改革措施及要求以及向中交四航局购买施工权息息相关。
原来,由于云桂铁路业主方希望打造百年精品工程,并推行“开工条件验收”改革,受到铁道部肯定并决定全系统推广。但这项改革却直接增加了各隧道作业队的成本。
周仁华指出,开工条件验收程序,先后经历项目部、监理组、总监办等环节,验收条件有20大项100多项,从发现问题至整改申请验收,往往一个问题一个周期就是一个月,不少作业队拖至几个月才开工,比往年两个月进洞延缓了三四个月,人工费损失即达100多万元。
此外,为体现承建方的品牌和实力,作业队还被要求不得使用旧的施工设备,一律必须购买新设备进场,机器均标注中交四航局字样。仅此一项,周仁华称,各队又花费数百万元,“本来合同规定设备是我们自主的,但他们发通知要求购置新的。”
加上项目部资金紧张而材料滞后导致的窝工损失,周仁华称,半年过后,各队资金消耗过大,已无力再垫资维持施工。
2011年,二分部发放了5月份工资。周仁华透露,其实各队原本上报的是2月份工资报表,但上报后被要求改为5月份,并在实际工资额上有所压缩。
同时,时常申请支取农民工生活费或材料款时,中交四航局还要求以农民工工资报表形式报批。
“云桂铁路大量占用我们的资金做出样板工程,业绩政绩都有了,等于我们垫资它收利,从来不给补偿。”一位作业队负责人气愤地说。
这位负责人指出,在这种资金压力下,有的作业队只能从工程上偷工减料,“你不偷,把你亏死啊,这是逼出来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作业队负责人还透露称,落到如今的资金困境,还跟当初各队均从一位中间人手中购买中交四航局的施工权关系重大,这位中间人也是各队负责人的平潭老乡。
“这次我们是第三手,转包的,从老乡手里购买施工权,每条隧道都要交总工程款的13%作为施工权购买费。”上述负责人说,一般每条隧道都须缴纳1000多万元购买费,这就直接增大了资金压力。
问题还在于,中间人在进场前承诺的施工单价与签订合同时相比严重缩水。上述负责人指出,承诺时最高可达9万多元/延米,但签合同时最高仅7万多元/延米,低的甚至到3万多元/延米。“如果当初说平均5万多,根本没人干。”
此外,这位负责人还指出,中间人还承诺机械设备进场一周后,先给5%~10%的工程预付款,但事实上直到数月后签订合同时,即2010年10月、11月间,才预付近1%。“如果能付5%,我们就能熬过几个月,后来只好不断从老家借2分以上的高利贷填补资金。”
这位负责人感叹说,自从2007年以来,占领全国近80%隧道市场的平潭人,施工毛利率已从20%缩水至10%以下,资金面越来越紧,加上浙江苍南人加入竞争,项目争夺更为严峻。“之前中间人投了七八个标,转包时条件基本兑现,没想到这次我们会栽进去。”
对于购买施工权一说,李俊勇予以否认。他说,施工权的购买及有关承诺与该局无关,该局仅在合同谈判阶段跟中间人有过接触,但未介入施工权购买事宜,也没拿一分钱。
本报记者注意到,该项目仅收取各隧道队1%的管理费,远低于国内行业惯例,但李俊勇表示:“这是经营部门的事情。”
他还透露,由于一些作业队囿于老传统,不积极配合技术和管理要求,将根据今年铁道部有关清理非法中介转包工程的规定,清退部分三标段隧道队,“适者生存”。
而从一位隧道队负责人手中,本报记者也看到,项目部方面已列出8个隧道队退场的具体时间表。
8月1日,三标段隧道工程中间人、昆明市福州商会一位吴姓副会长对本报记者确认,的确有向中交四航局购买三标段隧道施工权一事,“13个点,我往上面交了12个点,剩余1个点是用于看场地、派车协调等费用,但事实上我还贴了1100万元。”
这位中间人称,几个300米以下的短隧道不愿缴纳购买费,由他垫付,2公里长的隧道只缴纳1000多万元,不足12%的部分也是他垫付。
但他不愿透露中交四航局谁收了这笔钱以及如何使用,“四航局谁收我也不清楚,不知道内部怎么样。”
他指出,当初单价并无改变,工程预付款承诺是2%~3%。但他又指出,中交四航局要清退作业队的“态度很不好”,“当初应先拿3%~5%预付款,施工队维持下去,有进度了再慢慢扣也可以,拿不出钱施工队也做不下去。”
“全国高铁都没钱,平潭人做高铁都非常困难,全部都陷进去。没钱来,施工队维持不下去,没进度就要损失的。”他说,希望双方坐下协商,否则事情大了,“谁都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