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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丽涛
深圳龙岗区一栋农民房的两室一厅里,47岁的熊师傅和五个老乡住在一起,他们的职业是风钻工。
在高速发展建设中的城市,每个建筑工地风钻工都不可或缺——他们的工作是先用风钻在岩石上打眼,再用炸药爆破,在坚硬的岩石上打下直径一米到两三米不等,深达数十米的孔桩,然后在孔桩里浇筑钢筋混凝土给高楼大厦做地基。
深圳风钻工首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在2009年,上百名来自湖南耒阳、张家界的风钻工因长期在工地无防护作业,患上尘肺病,因和建筑工地没有签订劳动合同,维权举步维艰。
两年过去,风钻工人的工作现状并未得到改善。2011年9月10日至10月18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师生组成的“北大清华尘肺病调研小组”通过到进行风钻作业的五个建筑工地实地调查发现,工地上劳动合同签订仍为零,社会保险、劳动保护等状况仍未改善,尘肺病致死的接力棒还在风钻工人之中传递着。
农村里的“高薪”职业
建筑工地的工作,从来都是老乡带老乡,风钻工也不例外。
从上世纪90年代初到2003年的十几年时间里,湖南耒阳的农民工基本垄断了这一行业,深圳很多标志性建筑,地王大厦、赛格广场、市民中心等,都是耒阳人用风钻打下的地基。
2000年前后,湖南张家界桑植县的风钻工也加入了这一行业。熊师傅说,相比农村种田,在工厂流水线上打工,风钻工属于“高收入”。
他给《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算了一笔账,风钻工按照钻出的土石方量计算工资,一个技术工一天钻10米,相当于17.6方的土石,一方30元,一天的工资500元左右,除去请小工、杂工的工资,一天能剩300元左右,因为工期有限,一年能做满三分之一的话,一年至少有3万~4万元收入。
在家务农的收入与之相比微乎其微,熊师傅家一家四口,每人三四分地,一亩打700斤稻谷,100斤稻谷,最多70斤大米,一季稻谷收入1500元左右,一年两季粗略收入3000元,再加上其他收入一年一个家庭顶多收入5000元。
相比之下,风钻工成了农村里的“高薪”职业,即使没有经验,做学徒也相对容易,他们拉着一个又一个亲戚朋友来分享这份“高薪”,希望能一起过上“漂漂亮亮的生活”,“一家四口都出来打工一年也能挣10万,回去买大米吃能买回多少?”熊师傅说。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湖南耒阳、张家界的风钻工分布在深圳、海南、珠海这些改革开放较早的沿海城市,想实现他们富裕生活的梦想。
曾经年轻的他们认为只要出力,就能挣到钱,没想到陷入了“尘肺病”的泥淖,甚至葬送生命。至今,湖南省耒阳市导子乡双喜村已经有十多名风钻工人死亡,平均死亡年龄40岁。尘肺病的阴影和死亡的恐惧笼罩着这个边缘小山村,村子被扣上“寡妇村”的名号。过去十几年,湖南张家界桑植县30多个乡的上千人也先后加入深圳风钻工的行列。
“北大清华尘肺病调研小组”在2009年的调查结果显示,在留深尘肺工人中30~35岁的占8.2%,35~40岁的占22.4%,40~45岁的占24.5%,45~50岁占30.6%,50~55岁的占10.2%,95.9%都处于法定劳动年龄。他们的平均年龄为42.4岁,最小28岁,最大57岁,集中分布在30岁到55岁之间;去世的工人年龄分别为28、36、43、43、53,平均死亡年龄为40.6岁。
“老板”的口头约定
熊师傅说,工地上的工人完全没有职业病防治意识,老板发一个两三块钱的口罩,有的工人带十几天都不换,尘土飞扬的工地,风钻工们一天干下来就成了土人,鼻子嘴巴里全是灰,吐出的口水都是泥巴。在他们看来,年轻身体好,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些“爱干净”的、关心自己身体的人,会自己制作防护口罩,一个普通的口罩先垫一层湿纸巾,再垫一层海绵,这样的土办法可以过滤一部分粉尘。
湿纸巾需要自己买,有些工人嫌麻烦,熊师傅沾了“爱干净”的光,十年风钻工他被诊断为矽肺一期,“不像其他人那样严重”。
对职业病风险的毫不知情,让他们一直毫无保护地工作,直到有人得了尘肺病,生活难以为继,生命垂危。
熊师傅说,风钻工是哪个工地有活儿干,就往哪个工地去。从2002年开始,他辗转在中人爆破、宏昆爆破、华西工程爆破、和利爆破、龙城爆破等公司工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公司。
名曰“工作”,其实是没有劳动合同的临时工。风钻工行业沿袭老乡带老乡的模式,一个风钻工跟“老板”熟,随时打个电话就能带着一群老乡去接活。
熊师傅说,这个行业因为是技术工,一般很少拖欠工资,工期不长,一般3~5个月完成任务,工期做完3~5天内全部付清工资。最初合作还会和“老板”签上白纸黑字的协议,但是和“老板”合作熟络后,一般都是口头约定。
风钻工们口中的“老板”不一定是爆破公司的工作人员,而是能从工地上承接项目、有关系有资金的人,他们接下项目后,挂靠在爆破公司,向爆破公司交一定的管理费,组织一批风钻工来作业,项目结束后,负责结算工人工资。熊师傅说,在深圳有一群固定的“老板”,靠着爆破工程发了家。
正规的爆破员需要获得相关部门审批的爆破证,每个工地有4~6个爆破员,但一般实施爆破是没有爆破证的风钻工。“我们是技术工,按照操作规则来做一般也不会出问题。”熊师傅说。
被雇用的风钻工们是否会得到工伤保险等保障也是看“老板”的人品,“老板关心我们的时候,会给我们买保险,没有买我们也没办法。”
因为口头约定,层层转包,风钻工身患尘肺病时却难以确认劳动关系,“老板”和爆破公司推卸责任,从2009年开始,徐新生、徐瑞宝、熊孟文、王贞国、王贞岩等来自湖南耒阳和张家界的102名风钻工被确诊为不同程度的尘肺病,踏上了漫长的诉讼之路。
风钻工生存现状难改
事实上,2009年深圳风钻工的生存现状就被广泛关注,针对风钻工生存现状,来自北大、清华等高等院校的六名社会学者,通过联名致函相关部门和领导,以及座谈会呼吁“还建筑工人一份劳动合同,给劳动者一份尊严”,但两年过去,深圳风钻工的生存状况并未改善。
“北大清华尘肺病调研小组”2011年9月10日至10月18日走访了深圳5个区的16个建筑工地,其中有5个工地正在进行风钻作业。
调查结果显示,《劳动法》、《合同法》等在工地依然是一纸空文,在调查的16个工地中,一线建筑工人劳动合同的签订率为零,所有风钻工人都没有签订任何劳动合同和购买社会保险。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风钻工表示,他曾在深圳市华海爆破工程有限公司做过爆破员,公司曾发过爆破证,但在他离开华海的时候,公司却强行收回了爆破证。爆破公司担心在工人确诊为尘肺病后,爆破证将成为工人索赔的证据。
尽管我国的《劳动合同法》、《劳动法》、《社会保险法》、《工伤保险条例》等法律法规,都明确规定用人单位应当为其职工购买社会保险,但在接受调查的工人中,却没有人参加过社会保险。建筑业,尤其是风钻、孔桩、爆破等工种,工伤、职业病、工亡高发,工人没有工伤保险,权益处于毫无保障的危险境地。
一名从事风钻工作22年的工人对调查人员表示,2009年工人集体维权后,工地上曾经搞过一段时间的湿式作业,但老板觉得成本高、工期慢,只做了半个月就又改回以前的干式作业了。也是在工人集体维权后,爆破公司仅被罚几万元,停业了半个月,就又恢复生产了。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卢晖临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极低的违法成本和缺位的监督,使得至今仍无法从根本上督促爆破公司改善工作环境。
本报记者致函深圳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询问目前深圳的风钻工是否有签订劳动合同、是否有监督和备案相关问题,回复则称,这应该是卫生局和住建局的职权范畴。
卢晖临对本报记者表示,是否签订劳动合同本就是社会保障局的管理范畴,整个建筑业层层转包的用工方式不改变,监管就非常困难,但监管部门需要承担起责任,如果不进行严格执法,整个建筑市场难以规范。
同时,在提高工人的权利意识的基础上,工会也要参与其中,但目前建筑行业的工会要么没有,要么形同虚设。深圳市总工会相关工作人员向本报记者证实,他们从未接到关于风钻工维权的投诉。
卢晖临强调,要加大爆破公司的违规成本,区区数万元的罚款对于爆破公司来说,根本无法起到惩戒作用,检查的“风头”过后,他们照做不误。
卢晖临表示,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国家应建立一个尘肺救治基金。由国家对尘肺病人进行救治,建立赔偿制度,然后向担负赔偿责任的企业追责。唯有通过长期有效的赔偿,才有可能解决一个因尘肺病陷入绝境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