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文

　　从表面上来看，发生在2003年10月24日的暴力拘捕霍多尔科夫斯基事件似乎标志着一个国家在向强盗资本主义宣战。俄罗斯首富和最著名的寡头之一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尤科斯公司自己的喷气式客机上，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阿尔法反恐部队戴上手铐和头套带走。而他的由阿富汗与车臣退伍军人组成的、拥有精良武装和进行过良好训练的保镖队伍在他的指令下驯服地放下了武器。这一瞬间可以被解读成普京总统“将寡头作为一个阶层消灭”的实际行动：那些对俄罗斯转轨过程中的私有化颇多不满的平民百姓可以击掌称快；而普京总统则铲除了最后一个不顺从的寡头。

　　在成为首富和寡头之前，霍多尔科夫斯基只是一名苏联共青团的官员。他和自己的创业伙伴从倒卖计算机和提供计算机服务起家，成功地开办过一家利用外汇管制牟利的银行，继而在叶利钦时期的私有化阶段大肆收购政府发给国民的债券，并且在1996年的国有企业拍卖中猎获了当时的全俄第二大石油公司尤科斯。寡头们最兴盛的时期，他们掌控着俄罗斯超过一半的国民生产总值。主要的能源公司与资源公司和主要的媒体无不由寡头掌管，他们偷窃了整个国家的财富，让自己成为福布斯富豪榜上的常客。巨大的力量也带来了巨大的幻象，让包括媒体巨头古辛斯基在内的寡头们认为他们同样也是总统的任免者。但整个国家对这些企业家们的仇恨却毋庸置疑。这也是后来当普京对寡头们宣战时，民意并没有站在商人们这一边时的重要原因。

　　虽然在霍多尔科夫斯基获罪之后，对他是否无辜存在争论，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走出了蛮荒时期，开始渴望建立秩序。具体表现就是，他希望将尤科斯变成一家符合西方标准和价值观的公司，开放、透明、有责任感。他也是俄罗斯最大的慈善家之一。他效仿索罗斯成立了开放俄罗斯基金会。他想告别强盗资本家的身份。在采访中，他经常自比为19世纪美国的强盗资本家洛克菲勒和卡内基等，他们发家的过程可能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却无一例外地在生命后期投身到慈善中，成为商业道德热烈的鼓吹者。当然，这种转变对霍多尔科夫斯基和尤科斯都是有利的。建立起一个有竞争力和有道德而不是靠裙带关系的公司有助于尤科斯获得西方资本的认可，这样他可以获得西方银行的贷款、赢得西方合作伙伴的信任甚至将公司在纽约或伦敦公开上市。

　　对于霍多尔科夫斯基为何会受到总统的攻击，基本可以归纳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原因。一种看法代表了大众对寡头巨额财富的仇视，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公司存在着逃税问题，而在政府调查逃税问题时，又牵扯出在俄罗斯转轨的野蛮时期存在的暗杀、不正当竞争等行为。另一种看法则是，走出“强盗资本家”时代的霍多尔科夫斯基开始在政治上对普京总统形成挑战，他大规模资助反对党和国家杜马。这两种看法又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的争论，即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被捕，对于俄罗斯究竟是好事一桩，或者是这个国家的倒退?英国记者马丁·西克史密斯持后一种看法。他在关于此桩事件的书《普京的石油》中，争辩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霍多尔科夫斯基与普京之间的鏖战是两种世界观的冲突：其一是自由、民主和西方的；其二是专制、压迫和对抗的……这两位托尔斯泰式的人物决定着俄罗斯未来的战争，其后果将对俄罗斯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命运产生持久影响。”

　　特工出身的普京执掌俄罗斯之后，影响俄罗斯的政治力量也在发生此消彼长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毫无疑问会影响这个国家的走向。具体而言，叶利钦时代起决定力量的自由资本主义政治派别对克里姆林宫的影响在日渐衰落；而代表着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宣扬国家集权价值观的政治派别影响日益上升。

　　长时间酝酿的矛盾爆发于一次会议。2003年2月19日，普京召集商界人士讨论政治腐败事宜。像在所有中央权力集中的国家一样，这种讨论往往只是一种表演行为，参会者大言不惭且信誓旦旦，但却没有切中任何实际问题，当然也不会有进一步行动。但是霍多尔科夫斯基打破了这种一贯的默契。预感到将要触怒普京，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用幻灯片展示了一连串的民意调查结果，比如27%的俄罗斯人认为腐败是国家最大的威胁，32%的人认为领导层愿意解决腐败问题却无能为力，21%的人认为国家领导层既不愿也不能去解决腐败问题，1/3的人认为总统和腐败官员串通一气……接下来，他指责总统卷入了俄罗斯石油公司收购北方石油公司的过程存在着政治腐败。

　　之后，那些不肯屈服的寡头如古辛斯基和别尔佐夫斯基，都自动选择了流放。另外一些寡头如收购了足球豪门切尔西的阿布拉莫维奇，则向克里姆林宫妥协。唯有霍多尔科夫斯基，既不愿意流放，也不愿意屈服，而是选择试图改变俄罗斯的政治状况。你可以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要推动这个国家走向民主化。他呼吁建立公民社会，改变教育状况，鼓励记者和新闻媒体质疑政府。

　　在这两方的博弈中，代表着国家权力的普京自然拥有强大的打击力；而霍多尔科夫斯基也并非毫无依傍。他拥有俄罗斯最大的石油公司，他还雄心勃勃要通过合并将尤科斯变成全球第四大石油公司；与此同时，他有显赫的西方朋友，从政治家到商人。但是即便如此，当普京总统认为这位不驯服的首富开始威胁到自己时，仍然没有妨碍克里姆林宫向他和尤科斯开火。

　　普京对霍多尔科夫斯基的打击是彻底和全面的。霍多尔科夫斯基此前一直认为，自己可能锒铛入狱，而他缔造的尤科斯则能够存活下来，并且仍然继续发展。但是普京却连这家公司一起消灭掉。它的核心资产被国有石油公司廉价收购，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公司财富被通过各种手段蚕食。

　　至于霍多尔科夫斯基本人，他出让了自己的股份，失去了巨额财富，但是仍然没有获得宽恕。普京卸任总统后这一局面也没有改变。他被关押在西伯利亚一直到现在。牢狱似乎让他变成了一名俄罗斯式的知识分子，一个殉道者式的人物，苦苦思索着国家的命运。西克史密斯说，在首富与总统的冲突中，“霍多尔科夫斯基误解了他的对手，最终令他代价惨痛。但显然，弗拉基米尔·普京也犯了错：他的情感左右了他的判断，一些关键决策都是基于个性而非国家利益。”

　　这是一幕多输的局面。霍多尔科夫斯基付出了世俗眼光中的财富、自由以及个人健康的代价，他成了被困的雄狮，可能因此再无法重新崛起；而普京则受到了西方舆论的谴责，同时还要担心霍多尔科夫斯基重新积聚起力量，对他发起致命一击；对国家而言，俄罗斯失去了一家可能成为全球最大石油公司的巨型公司，一度俄罗斯的外商投资和外界对俄罗斯的信心也受到影响。

　　对于那些想要保存自己的企业家而言，霍多尔科夫斯基和尤科斯是反面的教材。教训即是，商人切勿涉足政治，哪怕目前的政治状况已经有损个人信奉的理念。而对于那些呼吁社会与政治变革的改革者而言，霍多尔科夫斯基则是一位英雄，他想改变集权与腐败的政治状况，明知危险而仍然努力用自己获得的财富推行他所信奉的自由、开放、民主理念。而对于那些欢呼首富被政府打击并且捕捉入狱的民众，则需要反思，首富与总统的这场冲突带给大众的，究竟是利还是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