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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刘海波 通讯员/黄志茂 张雷 欧平 发自 清远
她自言很“小资”,喜欢喝咖啡,喝茶要喝花茶。办公室里永远摆满绿色植物,即使是现在还有20多盆花草。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是在自己的阳台种青菜,阳光打在绿油油的菜叶上,一切都让人感到温馨和放松。
但这只是她生活的一面,像硬币的两面永远没有接触的机会一样,她的工作却充满蛋白质腐烂的恶臭,最常见的就是一具具腐烂到没有人形的尸体。人们也很难想象这两种极端的生活怎么在她身上和平相处。她告诉记者:“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地球的南北两极,反差得有点残酷。”
这就是49岁的吴小洁28年来的生活,很难想象一个举手投足如此优雅的人却以与尸体打交道为职业,活在看似不太和谐的两端,她的活法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一个为逝者“立言”的人
1986年冬天,零下20摄氏度,大风。人们即使穿上厚厚的衣服也被寒风轻易穿透,扫过皮肤,刀割一样疼。乌鲁木齐荒郊的坟岗,工人们在费劲地用铁锹打开一座坟墓的冻土。带着30多斤重的勘验箱,吴小洁在现场已经等了许久,手脚已经冻得有点麻木。
围观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有些人在悄悄地说着话,眼睛不住地打量开坟的进度。围观者都是男人,虽然好奇,但也是站得远远的。
棺材顶盖露了出来,这时掘土的工人们嚷道:“下面的不做了!”他们不愿意接触棺材,觉得晦气。负责案件的侦查员耐着性子说了好久,工人们才做出部分让步,但也仅限于打开棺盖,别的不做。打开棺盖后,工人们一哄而散,跑出了坟坑。
这是吴小洁第一次开棺验尸,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棺材里一层灰色的煤灰,薄薄地覆盖在尸体上。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还是紧张,或者是害怕,我的牙齿在上下打战,碰得咯咯响。但是当时我不能表现出任何不专业的行为,这样会成为同事、老师的笑柄。”吴小洁说,即使是现在,那些场景依然印象深刻。
伴随工人的本能回缩,剩下的就是吴小洁一个人的工作,她要一个人下到棺材跟前,将一个成年人的尸体拖出来检验。但是,对于当时仅有80斤体重的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太可能的任务。试了试,果然不行,力气不够。
“后来,还是侦查员想了个办法,恳请那些工人把棺材重新盖上,然后用绳子绑住,将棺材整体抬出,我再检验。”吴小洁回忆道。
事情远没想象的那么容易,检验的问题解决了,围观的人却表示不能接受。当地的风俗是女人不能碰触尸身,而吴小洁是个“女法医”,当地人不同意她继续这么做下去。几十个男性村民一起表示反对,作为现场唯一的女性,吴小洁感到有些尴尬。
案件的主办警察又开始了新一轮劝说,也找来了村里的长者,与村民协商。最后,村民做出了让步,不过要按照当地的风俗仪式,摆上冰块,以及一种“能够让人安息”的草本植物。
最终,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吴小洁完成了检测,找出了死因,这个人是被谋杀的。
1984年从西安交通大学医学系毕业的吴小洁,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服从工作分配。20世纪80年代,职业的规划并不属于个人,国家分配是每个毕业生职业道路的唯一途径。吴小洁接到的通知是,到地处乌鲁木齐的建设兵团公安局报到。
“拿到通知的时候很兴奋,笔挺的警服,非常帅气。我想,那是一种职业荣誉感。”随后,吴小洁补上一句,“我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
没有多想,吴小洁收拾好包裹,从西安赶到了乌鲁木齐,跟着一群老法医再修一年法医学。“我的梦想并不是成为法医,我想做妇产科医生,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会让人非常兴奋。”吴小洁说,没想到刚好相反,她更多的是与死亡打交道。
第一次赶往案发现场的窘迫仅仅是个开始,第一次面对碎尸案、第一次交通意外、第一次开棺验尸……“每一次这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刺激都会让你的神经遭遇一次撞击,一次淬炼。可以说是被逼出来的,每一次让普通人觉得丑陋的、肮脏的、恶心的、难以接受的经历,都会将人的神经撑大,让人最终不再有强烈的排斥反应。”吴小洁说,这是任何一名法医都要经历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并不好受。
放弃常人的幸福
1990年,中国改革开放再加速,作为改革开放前沿的广东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孔雀东南飞”是那个时代对于人才流动的描述。在乌鲁木齐工作了6年的吴小洁也跃跃欲试。她有两个选择:茂名和清远。几个月以后,她乘坐的大巴车到了清远。
闷热的清远给了吴小洁更大的挑战,这里的天气远不如新疆寒冷,恶臭与腐烂是要面对的第一关;同时,工作环境也比在乌鲁木齐时更加艰苦。那时,清远检验设备奇缺,法医部甚至没有物证室,所有的检验都要现场进行。在清远仅有的4名法医中,吴小洁是唯一的女性。
鉴于条件不足,每次出警,法医都要完成所有的事情:提取物证、检验尸身、做出报告……甚至包括检验之后,将尸身的衣服重新穿上,都要法医自己动手。
“每次检验完之后,我都会给自己一段时间进行心理隔离。自己努力地去隔断那些恶性感观带来的刺激。”吴小洁说,“回去以后,我都不与同事议论这些事,除非是案情报告。”
不仅仅是现场的麻烦,法医面对的另一个大难题却是自己的衣服。因为警服非常贴身,但并不适用现场复杂的环境。多数法医在出警的时候都会穿上自己的衣服,而现场挥之不去的尸臭以及喷溅的液体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对此,吴小洁的解释是,法医要有异于常人的心理承受力:“很多人会问我,是否穿一套扔一套。这个不太可能,要不我那点工资光买衣服就买不过来。”
清远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黄琳绣说,同行都知道,很多干警能够在旁观看案发现场,不过如果有液体溅到他们的衣服上,以后就再也不会看到他们穿那件衣服。但是,弄脏衣服对于吴小洁来说,再正常不过。所以在28年的法医生涯中,灰色和黑色就是她所有衣服的格调,以掩盖那些“脏东西”。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吴小洁舍弃了那些赏心悦目的衣服,显得老土。以至于后来的新进80后法医们,最常问她的一个问题就是:“吴姐,你干吗不穿裙子?你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不要每天打扮得像个中性人嘛。”
1996年,吴小洁有了个女儿,小名妞妞。在爷爷奶奶照顾3年以后,作为母亲的吴小洁,只能将她带在身边。但是,吴小洁加班是常事,而她的丈夫在交警队工作,同样忙碌。妞妞单独在家,无人照料,吴小洁就带着她去加班。她将物证室的一个解剖台清理干净,消毒以后,让妞妞睡觉,自己则在旁边的另外一个工作台上检测证物,直到深夜。
“很多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敢让孩子睡在物证室。”黄琳绣这样跟《南方》杂志记者说,“而她跟同事说,没事的,我消毒了。实际上,我们也明白,她太忙了。所有的案件都要她经手,要是碰上大案,几天几夜都别想休息好。”
妞妞的童年就是在吴小洁的物证室度过的,因为吴小洁实在太忙,不能陪她去其他地方。“妞妞小时候,一直说我是个化学家,将来她也要做化学家,因为她的课本上有化学家看着显微镜的图片。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我的职业是怎么回事,她说会从医,但不会做法医。”聊起女儿的梦想,吴小洁说那是一段很意思的转变。
法医的“认真”
1990年到1997年,清远发生连环性侵案,同样的手法,同样的罪行,犯案者甚至嚣张地留下了同样的字条。而且肆无忌惮,连犯46起。一时间整个清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女子都不敢独自上街,而受侵者则噩梦连连。
1996年,案件再发,这次案情更重,被侵犯女子遇害。时任清远市公安局局长的蔡永阳非常愤怒,发誓破案。刑警队在多日排查中,所有证据直指与被害女子幽会的情夫。在案件的讨论会上,刑警队员一支接着一支地猛抽烟,连日的疲惫就要有了结果,大家都很兴奋,连环案告破将是大功一件。
坐在角落里的吴小洁,向专案组报告检验结果。她说,事情没有那么乐观,在体液检测中,还发现了第三人的体液,所以难以断定是否情夫就是犯案人。
这句话在刑警队员中炸开了锅,原本的兴奋转化成失落与愤怒。他们大声追问:“你是不是检测错了?这可是大事!”
不善言谈的吴小洁没多说话,只是平静地说,我相信自己的检测结果。这下蔡永阳犯了难,本来以为证据确凿,已经准备申请逮捕,这下又走到了岔路口。讨论会一直持续到深夜,蔡永阳做了个决定,相信吴小洁的检测结果,连环案待定,继续侦查。
过了不到一年,清远市局在调查其他案件的时候,偶遇一个同样手法的案件。在嫌疑人的供述材料中,手法和细节具有很强的反社会性,嫌疑人的眼神凶恶,神情冷漠,冰冷的感觉甚至让当天打扫警局卫生的保洁员感到害怕。
蔡永阳得知后,预感此人不简单。很快,他给吴小洁去了个电话,让她对这个人进行体液检测。检测结果出来以后,这个人与连环案嫌疑人的结果匹配,犯案几率极大。
侦查员根据结果,随后走访了连环案受害人,寻求人证支持。经过16名受害人指认,此人正是连环案犯罪嫌疑人蔡文聪。物证人证俱在,蔡文聪其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清远人民松了一口气。
在其后的表彰申报上,蔡永阳拿着表格想了很久,最终他只写上了吴小洁一个人的名字,记三等功。他对刑警队员解释:“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是能够破案,还是由于吴小洁的专业精神,认真负责,才能办成铁案!”
对于这一案件,吴小洁说这和她检测的2600多宗案件没什么区别,法医就是找出证据,提供判断,“提供准确的证据是第一位的!”
争当专业技术的“排头兵”
2003年以前,能够进行DNA检测的单位只有公安部或者是省公安厅,清远有DNA检测的需求,但苦于没有相关的技术和人才。
2003年,清远市公安局决定建立自己的DNA实验室,由吴小洁负责建立,这也是广东省最早一批DNA实验室之一。而在这之前,吴小洁也建立了清远市的物证室,将法医验证程序化。
DNA实验室非常“烧钱”,而经济并不发达的清远难以与珠三角地区城市相比,投入不了那么多钱。为了节省成本,吴小洁能省则省,基本上能够自己动手解决的,绝不求人。2002年末,吴小洁申请到省厅求教。白天跟着省厅的DNA实验室学习,晚上回到招待所,就一张一张地将省厅的仪器缩小比例,画出草图,以待建立实验室时用。
“专业实验室和普通物证室完全不一样,要求很高。当时建立实验室主要是两个困难,一个是设计,另外一个就是语言。清远的资金投入没那么多,聘请设计公司的费用太高。而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所有的操作全部是专业英文,我虽然学过英文,但并不专业。”吴小英说,“我只能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看,没日没夜地看。现在想想,如果再重新让我搞一套,可能我还真不愿意搞了,太苦!”
在省厅的实验室泡了4个月之后,吴小洁回到了清远,不仅带回了操作技术,同时也有自己的一张设计草图。实验台的位置、仪器布局、水电线路,甚至每一个接线板摆放的位置,吴小洁都要亲自跟装修工协调。她开玩笑说:“那一段时间,我就像个包工婆,每天泡在六楼,冲着装修工嚷,要求他们拆线、拆指示牌,不能那么安装,重新返工。”
2003年10月27日,实验室正式揭牌,作为正式法医实验室承接案件。这一天也是实验室的成立纪念日。
“DNA实验室可以说是一件破案利器,对于很多案件的侦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但是,当时我觉得还可以做得更多。”吴小洁说。
吴小洁所指的更多,是基于DNA实验室所衍生的DNA数据库。清远是广东省主要的少数民族聚居地之一,也是省内少数民族最多的地级市,其中主要以瑶族、壮族为主。对于汉族DNA的测定,自DNA技术开始以来,就一直有数据库建设,而对于瑶族来说,DNA数据空白。
“当时,我就想,汉族的DNA数据很多大城市都在做,而瑶族是清远的典型少数民族,这一数据还是欠缺,既然我们手上有这些设备,那就可以展开测定。”吴小洁这样告诉《南方》杂志记者。
但是,没有这方面的专项经费,毕竟科研是需要人力和财力投入的。于是,吴小洁想了个办法,清远市公安局每年都会进山为瑶族义诊。吴小洁就跟村民们说,免费给他们检测血型,而采取的血样一半用于血型检测,一半用于DNA检测。
在几年的测定之后,吴小洁将这些结果先后写成了《荧光STR分析技术串并案件一例》《一例根据血迹分布状态分析案发现场的体会》等10多篇论文,其中4篇发表在法医界权威杂志——《中国法医学杂志》上。而她的《广东省瑶族人群15个STR基因座的多态性调查》也被列为公安部科技攻关资助项目。
另外,还有一个令吴小洁同事惊奇的事情是,DNA实验室建立以后,吴小洁可以少跑案发现场,目光更多地聚焦在DNA的研究上,这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穿裙子。“没想到她穿起裙子那么优雅。”包括民警何靓在内的许多同事这样告诉《南方》杂志记者。
(本文责编/刘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