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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货膨胀的本质是流通中的货币过多。但表现出来并引起公众高度关注的,则是物价的上涨。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究竟怎样处理物价问题,才能比较有效地抑制通胀?
周其仁
显然,以限量压制某些商品之价格,虽然一时可以达到限价目的,但并不等于因此就压住了通胀。搞不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物价上涨从一个商品“撵”向另外一个商品。
通胀是因为流通中的货币过多。人们受通胀预期的驱使,持币在手,欲以购买商品和资产来保值,免受通胀的损失。这里包含的行为逻辑像铁一样硬,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废除的。政府出台限购甲物的禁令,当然可以“平稳”甲物之价。但人们的货币资产还在,市场的货币购买力还在,不准购甲物,人家就转向购乙物。你再禁购或限购乙物,人家又转购丙物。移来推去,货币购买力在市场里“漫游”,物价上涨此起彼落,一道道的禁购令有可能成为物价总水平上涨的积极推手。
可以换个角度看。给定流通中的货币偏多、加息又不能一步到位的现实,较高的市场成交价不但“反映”通胀,其本身也会“释放”部分通胀的压力。比如人们花钱买了米、买了面,或者买了车、买了房,这部分花出去的钱就转为商品实物,或转为实物资产。到手的米、面、车、房当然可以再卖,再次转为货币资产和货币购买力,但一般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商品或需要马上消费,或资产再变形有交易费用的麻烦。更重要的是,既然因为不看好货币的保值功能才加入花钱者的行列,这部分买家一般就不再偏好持币,而宁愿持有商品和实物资产。这样一来,原来他们手持的流动性自然就“消停”了。
关于这一点,还可以用我亲身经历的一段故事来说明。上世纪60年代,我还在上海读小学、升中学,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要受到美味食物的诱惑。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和副食供应极度紧张,政府松动政策后,允许“自由市场”开放。于是通向学校的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食品摊位。什么吃的都有,就是价钱不菲,比凭本计划供应的要贵上很多倍。可惜家母从来不给零花钱,唯有她认为合理的需要才酌量拨款。
这样,我对路边诱人食物的需求当然“刚性为零”。好在家里还有网开一面的地方,就是妈妈买了一大罐伊拉克蜜枣,锁在大衣柜里,每过一段时间,拿出来发孩子几个过过瘾。那时的伊拉克蜜枣,进口的,每市斤要卖5元人民币。
后来读《陈云文选》,才懂得这是处理上世纪60年代通胀的措施之一。陈云说,“一九六二年货币流通量达到一百三十亿元,而社会流通量只要七十亿元,另外六十亿元怎么办?就是搞了几种高价商品,一下子收回六十亿元,市场物价就稳定了。”(《陈云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7页)。这里的“几种高价商品”,也包括本人当年吃过一个就永远记住那个国家名字的伊拉克蜜枣。
计划经济下也有通货膨胀,成因也一样,“钞票发得太多,导致通货膨胀”。当时钞票多发的原因是“一九五八年以来四年(国家财政)账面上收大于支的数字‘显然是有虚假的’,实际上,‘四年来国家有很大的亏空’。‘初步估算,可能有二百几十亿元,或者更多一些。’其中,一九六一年国家亏空五十七亿七千万元。一九六二年,……实际上有一个相当大的赤字,计五十亿元”(见《陈云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0页)。
结果是,“这几年挖了商业库存,涨了物价,动用了很大一部分黄金、白银和外汇储备,在对外贸易上还欠了债,并且多发了六七十亿元票子来弥补财政赤字,这些都是通货膨胀的表现”。“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支出钞票多;另一方面,农业、轻工业减产,国家掌握的商品少,这两方面不能平衡”。治本之策,当然是增加农产品和轻工产品的供应,同时控制货币供应,并想办法把已经在流通中的货币存量收回来。
这里非常重要的一课是千万不要以为把所有物价都冻结起来,就等于控制了通货膨胀。要明确,稳定物价绝不等于稳定通胀,正如管住了温度计并不等于管住了气温。把当年每斤5元人民币的伊拉克蜜枣放进物价指数——测度物价的温度仪——当然会提升物价的读数,但经验说,那正是治通胀的有效措施之一。要害的是,这部分带高了物价指数的商品物价,是不是像上文点到的那样,卖方收回的货币量多,再花出去的货币量少?如果做得到,通胀时期部分物价的上涨,也可能避免物价冲击社会更敏感的领域,直到最后把已发出的过多货币引向根除通胀的正确方向。